与死神共眠
作品:《禁城—贺泽篇》 第三十八章与死神共眠
1
费尔赶到卡士拉医院的时候,救援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探照灯把现场打得光亮,被炸毁的楼体内的火势在消防车的充足水力下得到了控制,然而建筑物的损坏程度仍然让他心悸,被陆续抬出来的死伤者被集中在救护车停放的空地上,在其中转了两圈后没有发现俊流的影子,他随即便要从刚刚冷却下来还冒着黑烟的入口进去。
“长官,里面很危险,请退后。”一位正在周围帮助维持秩序的士兵急忙在敬礼后拦住了他。
“我有朋友在里面。”费尔随口说到,便打算避开他继续往前走。
“长官,里面也有我的战友,”对方不卑不亢地用身体阻住他,仍然忠于职守,“有专业的队伍负责搜救,您不用担心。我们就是进去也无济于事。”
见对方态度坚决,费尔也就不再为难他,扫了一眼四周后问道,“你有没有见到过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少年出来,他腿上有伤?”
士兵一愣,随即答到,“是,他坐着轮椅,和一位年轻的小姐在一起,在空袭之前到花园里去了,我当时在住院部门口值勤,因为半夜去到花园里的有点可疑,当时还盘问了几句。”
爱米?那小丫头来干什么?费尔一边想着,嘴上继续问到,“现在还在那里吗?”
“抱歉,属下不清楚,空袭发生后这里有些混乱,但他们应该是安全的。”
当费尔找到依然守在大门岗亭里的士兵时,对方告知爱米小姐乘坐的黑色军车已经在二十分钟前离开了。
“当时这里的情况非常危险,”望着长官严肃质问的表情,他显得有些底气不足,“万一她有什么闪失的话,我们也担当不起。”
“离开的时候,只有司机和她两个人?你们看清楚了吗?”
“是的,我保证。”
“后备箱呢?检查过吗?”
“……这……”卫兵吞吞吐吐地说,“看倒是看了一眼,但是里面全是小姐贴身的衣物,我们手脏,没敢随便乱动。”
士兵的话让费尔心头一沉,他来不及追究什么,几步便奔向一旁的值班室,抓起电话便拨给了远在市中区的菲昂司。铃声响过五六次才被接通,刚刚有带着睡意的声音响起后,费尔劈头便是一句,“先不要告诉将军,一个人带车过来,你的宝贝公主要犯大错了。”
2
凭借着少将女儿的身份顺利穿过最后一道铁丝网的检查关卡后,道路两旁的灯光逐渐疏朗下来,直到完全来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外,相隔遥远的路灯没有规律地闪烁着,照着脚下荒凉的沙石。车子渐渐停了下来。爱米急忙跑下去,打开上锁的后车箱,把堆起来的衣物拨开后,小心翼翼地将俊流扶出来。
沉默的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了一下这异国的少年,神态中有些许不安,这样的细节并没有逃过爱米的眼睛,车子重新启动后,她诚恳地开口说到,“伊瑟,你放心,我会承担一切后果,绝不会连累你的。”
年轻的士兵似乎受宠若惊,急忙答到,“说到哪里去了?小姐,我会一直站在您这边的。”
没有太多建筑物的遮挡,远方泛白的天际线显得更加完整。从军方电台的广播里他们幸运地知道了坠机发生的更确切地点,打开定位系统后没有行驶多久,便发现了前方忽明忽暗的微火,再接近一些,四处散落的飞机残骸已随处可见。
车刚刚停稳,俊流就立刻跳了下去,迈着颠簸的步伐穿过大小不一的,鳞甲般的碎片,淌过地面苟延残喘的火星,寻找着生还者的迹象。
“小洛……小洛!回答我!”他茫然四顾,身影在无处阻挡的夜风下单薄得像要被吹走,声音被开敞的空间无限地稀释,连一丝回声都未传来。
当天色又柔和一些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偏僻地方的一个不显眼的白点,是一朵被打开的降落伞凋谢在地面上的影子。
仅仅是,一百多米的距离。几乎怀疑是真的可以见到,还是又是想象中的场景。每走一步呼吸就急促一拍,俊流不顾腿上的痛楚而跑了起来,激动和担忧的无形之手掐住咽喉让他声嘶力竭。在这靠近的几秒钟思念的滋长呈爆发的速度,在目睹任何可能的状况前,他几乎想要先跪地祈祷,只要上帝把这个青年完完整整还给他。
地上带着身体被降落伞拖曳过而遗留的血迹,头盔已经不知被甩落在哪里。齐洛仰面躺着,脸像死鱼般暗淡,半开的嘴唇是铁青的颜色,烤焦的上衣完全被粘稠刺鼻的腥味浸透,血肉粘连的皮肤布满烧伤,地上湿润的图案已经蔓延了一大片。比想象中还要惨烈的伤势足够让俊流失去思考能力,他扑倒在他身边,用快要痉挛的手指按住他脖子上狰狞的伤口。
当尾随的爱米带着急救箱赶到,随即被眼前的景象当头一棒,是颈动脉破裂!单不考虑其他部位的枪伤,只是这一处,血液会随着心跳规律地成股喷射,失血之快连第一时间的抢救都很难凑效,五分钟之内就可能丧命,而他显然已经躺在这里超过了二十分钟。有点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血早就流光,这个人无论如何是没救了!
“爱米,快一点,帮他止血……”俊流的声音走了调,是极力压抑过,能够在失去最后希望的边缘保持理智,几乎是自欺欺人的。
“俊流,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我不听!快帮他止血缝合!”他的吼声似是愠怒,却带着让人不忍戳穿的期求,“输我的血给他,他不是普通人,能行的!”
爱米意识到,俊流比她更清楚他即将失去这个人,只是需要一些时间接受,执意劝解反而会将他逼入逃避现实的绝境,索性不如沉默地顺从下去。
大功率的车灯靠拢过来,将伤者勉强照亮。她利落地打开箱子拿止血钳和纱布,趁俊流不注意,用手抚过齐洛的脸庞,虽然早知道连一线生机都不会存在,爱米出自医生的本能,心底还是被涌起的悲凉之感淹没。
脉搏和呼吸都感觉不到了,是真正的“死亡”。
3
“伊瑟,麻烦你来按住这里,用力按紧就好。”
士兵一面保证着左手拿着的应急灯以尽量垂直的方向洒下光源,一边将齐洛脖子上的乳突肌往颈椎的方向压迫,将血管阻住,爱米随即松开手,迅速用一大瓶消毒液清洗双手和工具,就在这时俊流已经擅自卷起了左手的袖子,在皮肤上擦过碘酒后,将输血器的一的端握在手里。
“等一下,血型要交叉检验过才行。”
“来不及了,我是o型血,不行也得行。”
俊流说着已经毫不犹豫地将针头插入了自己的肘窝,另一端接入齐洛锁骨下的中央静脉,开启电子控制器后管内将产生负压,将施血者的血液通过过滤网匀速抽送到受血者血管中,仪器顺利运作后,血量和速度很快从控制器的微屏上显示出来。
“自动输血器,你会用吗?速度不要超过每分钟60毫升,不然的话你俩都会有危险。”
“不用管我,快替他手术。”
爱米几乎想要嘲笑自己的愚蠢,面前已经是个死了的人,有何危险可言?只不过演一场徒劳的戏来解救身边少年的心境而已。在血型不同的情况下,即使俊流是比较安全的o型血质,但这样快速的输血仍容易造成红细胞凝结堵塞。而从齐洛的失血状况来看,即使输出足可以危及施血者生命的血量给他,也不过杯水车薪!
她强迫自己不再被理智泄气,利落地剖开模糊的伤口,在异常困难的照明条件下完全凭经验找到了破裂的血管,止血钳将其夹稳后,用小型缝合器穿在脉管内进行迅速的缝合,手灵巧地翻动像一双带血的蝴蝶。
坐在对面的俊流不动声色地紧盯着手术的进行,私下将输血速度开到最大,在缝合到一半的五分钟内,便已经明显感觉到头晕目眩,冷汗直冒,他咬紧无色的嘴唇一声不吭,放任新鲜的血液从手臂奔向对方的远离的心脏。
这是赌博,在最短的时间内补充大量血液非常危险,但在读过的零星的记载中,俊流记得达鲁非人都拥有更加“宽容”的体内环境,对异体组织的排斥很轻微,为了适应建国早期长年的战场混乱输血和器官移植,将没有成活希望的军人的皮、骨、内脏循环利用到极至,保证用他人尸体拼补起来的“再生战斗力”拥有足够成活率,各种药物和手段被运用到儿童阶段甚至出生之前,经过这种魔鬼般的洗礼而存活下来的人,并且没有变成残疾或畸形,实际上已经不可看作“人类”了。这样极端的做法虽然在东联盟实施的抗议和制裁期间基本销声匿迹了,但已经导致的基因变异却从未被稀释过。
并不是莽撞的强求,而是觉得一定还有希望。俊流偷偷抹去额头上已经聚集起来的汗滴,呼吸越来越急促,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被一匹匹抽去砖瓦的建筑物,很快面临倾覆。但他依旧紧握住齐洛垂落的手,期待下一秒就能被他反握。
4
女人的手很暖,柔软的触觉随着臂膀传上来。除此之外吹动窗帘的风,接触他赤裸双脚的地板都不能给予他更好的感受。齐洛哪里都不想去,他确定他深爱着面前这个女人,想不起来名字,没有共处的记忆也不要紧,只要那份比什么都清晰的情谊还在就安心了。
然而屋内浓郁的阳光突然暗了下来,夜幕像是从天而降,墙上有树影被诡异的车灯照过的影子,踩着木板上楼的脚步带着浸过雨水吱吱声,另人莫名惊惧。他什么声音也来不及发出便被制服在地上,动弹不得,似乎有一双钢钳般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臂,将他的脑袋死死固定在地板上。
一双黑色的皮靴带着湿脚印走进视线,在他的面前驻足片刻,齐洛拼命想抬头去看这个人的脸,但无论如何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他的女人蜷缩在墙角哭着,听不到声音,而是看到她拼命颤动的肩膀和捂住脸庞的样子。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将他的心脏捣碎,女人就在他眼前被黑影撕掉衣服,被强奸。他耳朵听不见,但那凄厉的声声哀号响彻整个脑海。
动啊,动啊!该死的身体……哪怕给我动一下!!救救她!!
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却无处依凭的痛苦!就在心爱的女人刚刚承受完屈辱后片刻,立刻就被人用枪朝腹部扫射,黑暗中无声闪烁的火花,血液飞溅到整面幼白的墙上,像火红夕阳下丰收的麦穗。
可怜的她竟还没有立刻就死,肠子和内脏在她挣扎的时候黏附到地上,她一点点爬到齐洛身边,温热的血像泉水一样冲刷男人仰面躺着的躯体。微笑着注视对方的眼眸里映出他完全失神的脸。
她微微开启沾满浓血的艳丽嘴唇,正在说最后一句话。但是他听不见啊!齐洛拼命睁大眼睛辨认对方颤抖的唇形。
我……
我……
“我把我的生命分给你。”
俊流??!!
女人说完将那生命完结时的死亡之吻印在他的唇上。耳边同时响起的那句话竟然是俊流的声音,如同他每次听到的那样,真切而分明。齐洛的心脏忽然猛地一收缩,一阵莫名的狂潮从胸口直冲而上,他就在那脑海还回荡着最后血腥画面的激烈情绪下,突然睁开了眼睛。
吻他的原来是这个黑发少年,在瞬间,现实和梦境重迭在了唇齿相依的一刻,但当时的齐洛还没有余裕分清楚哪个比哪个真实,因为那爱人惨死的场面太深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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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血突然从即将完全缝合的动脉生机勃勃地涌出来,爱米着实吃了一惊,心脏在搏动?!她一抬头首先看见的就是齐洛睁得如铜铃般大的眼睛,惊骇之余很快察觉到那呆滞的眼珠一动不动,且里面并没有神采。
“冷静点,他现在应该看不见……不,也许根本未醒,只是尚还存活的神经的反射迹象而已。”爱米自言自语才勉强地定下神来,当她将注意力转移到俊流身上时,发现他在几次试图用人工呼吸撑起伤员的肺部后,已经筋疲力尽地匍匐在对方身上了。
脸色苍白,气短促急剧,头昏乏力,失血很严重了!爱米脑袋里轰地一响,忙抽手去试图关闭输血器的持续运做,俊流却及时将控制器牢牢护在胸前。
“还差一点,现在不能停……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活了。”
“绝对不可以,俊流!你才受过伤,根本不是可以做施血的体质!”爱米开始为对方的不计后果感到生气,好言相劝根本动摇不了那份倔强,她的口气变成出生后从没有过的强硬,“已经是极限了,再下去你会死的!”
“为自己想想吧,”俊流看她生气的可爱样子,反而虚弱地笑出来,“救活了他,我会用我的所有来感谢你的……所有的都给你。”
“谁……谁在跟你讨论这个啊?!”爱米一阵局促,像是突然被对方看穿内心丑陋的想法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她也只有埋下头去,将目光重新集中在即将顺利完成的手术上。
“等我马上缝合完毕,不管你答不答应,都必须立刻停止,否则我和伊瑟一起把你拖开!”
手指的动作依然舞蹈般熟练,她掩藏住重重心事,却仍然不能释怀。
俊流,你真的以为我会把刚刚那个场面当成单纯的人工呼吸吗,那种表情,语气……你太狡猾了,就在我面前……故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看过那样近乎醉心的深吻,我还能当视而不见,做个无情无义的罪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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彦凉在落地时短暂的昏迷后醒了过来,胸腹之间剧烈的疼痛着,他切断沉重的伞带,试图从地上站起来,摸爬滚打地摔下去,重复几次后终于能够保持平衡。在迈开前几步的时候又毫无预料地喷出一大口血,是断裂的肋骨刺伤了内脏,他视线模糊,头晕目眩,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直到转头看见远处mzero坠毁的残骸。
“真他妈有种……你大概连灰都不剩了吧?”
他取下头盔扔在地上,将嘴里残留的浓血混合着唾液吐出来,跟着笑了一声。虽然在机体发生爆炸的瞬间他下意识按了弹射钮,但仍然被m1无比迅猛的冲击力撞伤。
没有植被的郊外荒地上一马平川,他拖着步子,漫无目的地沿着荒芜的公路移动着,很快被即将破晓的地平线上亮着的车灯吸引,于是径直走了过去,直到能见度明朗到可以分辨黑发少年的背影。
他来不及惊讶俊流为何在这里出现,便兀地发现躺在地上的齐洛那尚还四肢健全的身躯。更无可原谅的是,当眼前的画面提醒他俊流正试图让那讨厌的家伙活过来时,受伤带来的心跳加快让彦凉控制不住自己的烦躁,他几步奔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抱住俊流就往后拖。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毫无防备的少年惊叫了一声,当他感觉肘窝的刺痛时他立刻压住插在血管里的针头避免滑脱,但由于被拖出的距离太远,另一端的针头和导管已经被抽离了齐洛的静脉,细小的血流顿时成断线的红石榴般落在地上。
彦凉卡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利落地关闭了输血器的运做,滴在空气中的血很快停止了。俊流的反抗会弄疼他,但制服刚刚大量失血过的虚弱孩子还是游刃有余的,他抓住他不停向后捶打的手,用力将他牢牢禁锢在怀里,即使痛到胸口不能呼吸也是种快感。
“我要你……亲眼看见他死,哈哈……”
他笑着低下头,用带血的脸摩擦着俊流的耳鬓,像是在享受着这糟糕的一切。
爱米同样被这意料之外的插曲怔住,刚刚缝合好的伤口也还来不及包扎,手足无措地看着彦凉的搅局。头脑的狂热让人根本无法拿捏力道,俊流被他的肘弯强力压迫住喉咙出不了声,痛苦的表情突然触动到了爱米的神经,她倏地站起来大声喝止,“你想干什么?!放开他!”
“小姐!”
“伊瑟你别动,按住血管,这里止血需要时间。”她镇静地让他将手放在脱脂棉上,刚刚突然拔出输血针头的动作已经使得伤员的主静脉流血不止。
见彦凉丝毫不把她的存在放在眼里,爱米想也没想便冲上去,抓住彦凉的胳膊,试图将他的手掰开,哪知对方毫不留情,一抬脚便将她踢倒在地上。
“小姐!”伊瑟慌忙丢下还拿在手里的应急灯和止血棉球,跑上前扶住她,转眼便朝彦凉吼着,“可恶,你这个家伙!是哪个部队的,活腻了吗?”
爱米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对待他的异性,她忍住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咬了咬嘴唇擦去脸上的尘土,膝盖和手肘都破了皮让她没能立刻爬起来,却也倔强地迎上彦凉轻的目光,那里面全是满不在乎的轻蔑。
“都别……过来,危险!”俊流艰难地喘了口气,才勉强发出几个音节。没人比他更清楚,身后的男人是没有廉耻之心,什么也能干出来的魔鬼。
“俊流,你还挺有两下子,连小女孩也能收得服服帖帖。”他说着将干裂的嘴唇贴着他冰冷的耳廓,像随心玩弄着停留在掌心的雏鸟,“我啊,可是早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这个人真的是个疯子!爸爸,菲里……你们在该多好!
爱米心中不禁升起一丝惧怕,正在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手边突然碰触到一丝金属的凉意,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齐洛的皮带侧面竟然一动不动地别着把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