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

作品:《竹坞纸家

    第49章 笑百步
    是日傍晚, 竹坞里徘徊来一个小乞儿。
    此人常驻于城门轿子巷,不时蹿巷乞讨,年纪不大,顶多十五六岁, 却极善恭维奉承, 宛阳百姓大都认得他。
    他走到院外半边竹篱旁, 犹疑下没踏进院中, 而是仰头冲里头大喊声:“贺老爷可在家?”
    惊得屋内吃茶的贺无量连呛几声。
    谁又来叫他老爷?
    “唷, 谁又来叫你老爷了?”郁菀忙不迭从厨屋里探出脑袋, 打趣他。
    一语罢, 阿显不留情面地笑话起来, 贺无量赏他一记暴栗方才出屋。
    院里说话声小, 令约与阿显坐在窗下甚么也听不清, 窸窸窣窣几声后贺无量折回一趟,到庖房取了对白乎乎的热馒头出去, 而后又传出窸窸窣窣几声。
    回屋时,郁菀已备齐饭菜, 问他:“什么人来?”
    “城南的小乞儿……”他将此事详细说来, 原来那乞儿是鹿灵韩家韩松派来传话的。
    盖因毛竹生长分大小年,故每逢小年出笋少时当地槽户就要到别处采料,宛阳与鹿灵恰巧交错开,今岁宛阳值大年,鹿灵值小年,韩家便来宛阳采料。
    去外地采料前,槽户需先把本地的少量嫩竹伐下加工好,物以稀为贵,小年出笋的毛竹越是这般道理。
    待到小满, 竹量零星,便该合计去外地采料加工的事:去的日子断乎不能太早,否则耽搁了别家最佳采伐时节,便是罪过,最好是选在小满后三四日去。
    韩家便是这日前来,不过来路上贻误许久,城门将闭时人才赶到,韩松等人尚未来得及安顿,只好在城门处找上个乞儿,给了两枚通宝教他传话,道明日一早进竹坞筹议采料之事。
    得此消息,贺无量又赠两个馒头给小乞儿,教他再往竹林外睡鸭桥边找鲁广传话,并说他明早晚些时候到纸坊。
    如此来,令约也被郁菀留在家中。
    ……
    翌日清早,天竟有些阴阴的,飘起似有若无的细雨丝,周遭景致愈显葱茏透亮。
    令约站去卧房窗边,任凭凉风擦过鼻尖,好不惬意地张望会儿。
    纸家办料虽喜晴日,但一点点雨是碍不了甚么事的,何况这又是谷雨后头一场雨,必定是欢喜胜过不便的。
    一滴雨随风飞来她鼻尖上,她屈指擦去,准备掩窗,却在收回目光的途中瞥见西边的马棚。
    微雨中,马棚上的茅草湿亮亮的,底下只有她家的小毛驴在吃草,不见一匹马。
    都出去了么?
    她默默转了转念想,轻掩上窗,下阁楼时正赶上阿显离家。
    今日书院不授课,山长办了场作文比赛,阿显今年正好到了年纪,头次参与,去前特意装了捧糖进口袋里。
    贺无量也特地卷了叠九霞纸塞给他,盼他夺个头筹,小少年只有顶着老父亲期待的目光出家门去。
    走后不久,令约到廊外瞧了瞧几盆珍珠珮,听说珍珠珮喜阴,她便将花盆抱到凭栏上,雨丝轻飘飘往上扑,落到珍珠似的花苞上,湿漉漉的煞是可爱。
    她小心翼翼伸出食指,即将碰上花序的刹那,一道响亮的男人声音从石桥方向传来——
    “贺姑娘。”
    令约蓦地缩回手指,偏头看去,石桥上一人骑白马而来,笑逐颜开与她挥手,身后紧跟着两辆骡车,各拉着诸多花花绿绿的东西。
    这是做什么?
    她无声回应下,随后到窗边通知堂屋内两人——韩松来了。
    宛阳与鹿灵纸家往来多年,韩松从十岁起就随父亲来宛阳采料,到十六岁便无需父亲率领、独自领工人们前来,现如今不过及冠之年,却已是他第六回 外出采料,这是清溪坞中许多年青人都比不过的阅历。
    只一点奇怪。
    此前五次来,可从未见过这般大的送礼阵仗,莫说此前五次,就算是此前五十次也未有过这等景象,至多不过提些本家做的熏肉鲍鱼相赠。
    “阿松这是做甚么?不是来与老夫商量采伐之事么?”贺无量见他将那花花绿绿的匣子抱了个来跟前,凝眉问道。
    韩松咧嘴一笑,浓眉大眼的,瞧着有几分讨人喜的喜庆劲儿。
    “这是家父教晚辈带给贺叔的。”他解释道,“是去年秋日里一位砂壶大家相赠,家父见是两把,便想转赠一把给贺叔,说是烧酒煎茶都极好,不过春日以来他腿脚常痛,今年亦不得亲自前来。”
    “韩兄风湿还很严重?”
    “仍在敷药服药,一时半会儿不见好转……罢,不提这事,贺叔只消收下此礼父亲便就高兴。”
    砂壶虽小,却意外承载了两地纸家之间的惺惺相惜。
    “那劳烦阿松替我谢过韩兄,”贺无量双手接过那竹匣,目光顺去院里骡车上,“后头那些又是做何?”
    “噢。”韩松摸了摸后颈,眼神偷偷瞄向贺无量身后的令约,放低嗓门,“晚辈心想,许久不见贺叔……与婶婶她们,便也略备些薄礼,还请贺叔莫要嫌弃。”
    贺无量留意到他眼神,品了品这话,顿时万般惊疑:总不会阿松也相中阿约了罢?
    边又不停反驳自己:不对,定是教那霍见渊害得草木皆兵了,阿松从不像是有这意思的人。
    他当下抱稳怀中竹匣,正色道:“无功不受禄,阿松这礼老夫实在承不得。”说罢不留机会地请他进屋,“先进屋罢,外头落雨呢,你带来的纸工现在何处?”
    韩松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进堂屋,赶骡车的两人也一并进屋。
    “晚辈已让工人们走小桥进了纸坊,只等贺叔与我谈妥范围知会他们。”
    落座后,韩松才答了贺无量那话,期间郁菀送上壶提早煎好的茶,半点不避忌地退去窗边钻研食谱,听两人谈采料事宜。
    采料不仅要在外地采伐嫩竹,还应在外地进行加工晒料,否则两地相距再近都不便运输。于外地采伐加工的竹料叫做过山料,只能造出二等纸以下的纸张,又因阳光晒燥,收回本地后浸坯时日需更长,故而成纸晚、上市晚,进而影响到当年纸货的行情与收入。
    这般,唯有以数量着手,维持纸坊收入,此次商量的便是猫竹山上的斫竹范围。
    东西两槽还似以往那般从南段砍往北段,他们的安排大抵也没改动——从中段往北砍,马场搭在蜻蜓湖附近。
    谈妥后,贺无量径直起身带他去纸坊,却不料韩松叫停他:“前、前辈且慢,晚辈还有一事相问……”
    贺无量觑他良久,还是重新落座,顺带发现,他家姑娘不知什么时候离了堂屋,不见踪影。
    ***
    细雨吹落,微弱得不像是夏日的气魄,甚至还比不过清明时节的雨。
    霍沉骑着白马悠然穿过竹林,回了竹坞。
    而后,一片花花绿绿的东西撞进眼帘。
    他微微蹙额,一滴雨端端落去眉心的小川里,此情此景,不免教人想起方家派媒人来的那次……
    他一声不吭地绕过小院,并不知他的马儿路过小院时不屑地斜了斜眼,替他向院中的白马投以敌视的眼神。
    ——可恶,还不及马棚边上的小驴可爱,怎敢当白马?
    无缘无故被瞪的白马委屈至极,重重地打了个响鼻,伴着声弱弱的嘶鸣声,引得令约朝外看上眼,趁他们还在商量采料事宜,出了屋。
    篱笆旁一马两骡都淋着雨,圆眼珠上充当睫羽的细毛盛着亮晶晶的雨珠,若是从前,她或许已经牵着它们到宽敞的驴棚底下去,但如今,屋后住进新的主人,马棚也是他们的地盘,不得轻举妄动。
    她想了想,略带怜悯地捋了捋白马后颈,宽慰道:“横竖雨也不大,你多忍会儿罢。”
    响鼻也不愿打的白马:“……”
    她果然只是短暂地关心它一下,之后快便走开,没有回堂屋,只是坐去迴廊底下——侧身而坐,胳膊轻搭在凭栏上,脑袋一歪,百无聊赖地叹息声。
    无趣,总觉得有甚么事需要她去做。
    但她知道,纸坊缺她一个并不会有甚么不同。
    “阿松所问何事?”屋里重新传出声,打断少女的百无聊赖,她这才反应过来里头静默的时候过于久了些。
    “哦,有件事晚辈在鹿灵时略有耳闻,今日冒昧提起……听闻贵坊分槽是因与方家生了龃龉,受方家胁迫,可有此事?”
    “呃,这么说也无错,”贺无量尚未接收到眼前青年的某种弦外之音,还在向他感慨,“到底是因果宿命,或早或晚的事,没甚么稀奇。”
    “如此说来,方家公子……”
    “咯吱——”一声刺耳的石子碰擦声从耳畔下方传来,令约一惊,当即收回注意,只听心跳得扑通扑通响。
    “咯吱。”又是一声。
    她缓过神,撑住凭栏,探出脖颈向下看。
    “……”
    底下不知几时站来一人。
    “你。”她呆呆吐出一个字,随即吞回剩余的话,做贼心虚似的瞧了眼敞开的窗,然后若无其事地飘过窗扇。
    郁菀正听堂中的青年含含糊糊意有所指,偏头见她晃过以为是不愿听,全没猜到她这是教人夺走了全部注意。
    走得远些,令约放低声问底下走着的某人:“为何在底下站着?”
    霍沉面不改色:“回竹坞时路过。”
    “你没骑马?”她不可思议地疑问句,但霍沉没有答话。
    因二人都已转过廊角,瞧见了孤零零拴在柴门外的白马。
    谎言不攻自破,场面一度变得难堪。
    令约停下步子,扶着阑干一瞬不瞬地看他淋雨,霍沉终于教她盯得沉不住气,僵着声认下这偷听墙角的猥鄙事。
    “瞧见府上有人拜访,便想探听探听谁人品味如此之差。”
    “……”令约一噎,猜他指的是韩松带来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不禁替韩松委屈,“作何嘲笑他人品味,难道只你的品味好眼光高么?”
    果真没看错他,当真是个以“貌”取人的。
    她又抬出她的记仇想法,说话时语气不经意的带上几多不满,落到霍沉耳中,便成了维护屋里那人,当下吃了味,比进了醋窖还酸。
    她难道不知里头那人在打什么主意么?最后那些话分明是想拐弯抹角说既然方贺两家生了嫌隙,那么他便也不客气地痴心妄想了。
    竟还帮他说话。
    霍沉怄极,气夯胸脯的后果便是脸色也变得奇臭,令约没等到他答话本就心虚,再一看这模样,顿时没了脾气,索性扯了个小谎掩饰自己的小气:
    “我是说,里头那人你也认得的,是鹿灵的韩大哥,你们好歹是熟识之人,那话倘教他晓得岂不尴尬?”
    “我同他不熟。”霍沉想也不想地反驳句,脸色依旧阴晴不定,无端问她,“他如今春秋几何?”
    令约不解,但还是答了他:“弱冠之年罢。”
    “他既与我同龄,为何你称他是韩大哥,称我就是霍公子?”
    他的质问教她无端红了耳根,瞬间短兵相接:“霍公子不也只叫我贺姑娘么?”
    此话出口,两人同时陷入沉默……五十步与百步之分,到底凭什么针锋相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