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以明寅铖原本的级别,原也是没资格随将军回京面见皇子的,可他与叶家走得近,不似一般下属,反倒有几分亲昵在,叶长安回京的时候,也就常将他带在身边。
    三皇子去见舅舅的时候,也与这位出身翰林的年轻裨将见过几面——周瑾相比起武艺来,更多是学文的,叶长安那满军营的大老粗时常与他聊不到一处,反倒是闲时与明寅铖颇能搭得上话。
    此时这两人见了面,一时都愣在当场,复杂的心情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
    谢良钰看他俩的表情,便多少放了心,他冲明寅铖背后推了一把,让他进了门,还狠贴心地从外面帮他们将门关上,给那位“大人物”一个放心的空间。
    门外那些被撇下的军士们都有些发愣,谢良钰上前安抚了他们几句,刚好看到黄县丞在不远处,便连忙将人叫住,把这些人都交给了他。
    明寅铖那里,没有一时半刻的,恐怕是“叙旧”不完了。
    明寅铖是带这一批回归的募兵来登册安置的,谢良钰既然看见了洛青,自然不可能撇下他大舅子自己离开,他陪着黄县丞去将这几人的手续全部办理完毕,随即便借了县衙的一间厢房,带洛青去稍加修整。
    ——他现在当然不能离开,不管周瑾身份是什么,那是他带来的客人,没有把客人单独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先回去的道理。
    说起来,这还是谢良钰和洛青两个人在都清醒的情况下第一次见面,之前种种机缘巧合,他们这样亲近的关系,竟还从未说过话。
    谢良钰多少感觉到一点点心虚——洛青算是他唯一承认的梅娘的亲人,而长兄如父,也是她的长辈,自己在长辈都不在场的情况下“轻薄”了人家的姑娘,还娶回了家,将心比心,他觉得如果自己站在洛青的角度,是绝对不会对这个便宜妹婿有什么好脸色的。
    他难得忐忑不安,带大舅子关起门来准备好生谈谈的时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谢良钰却不知道,洛青非但没有怪他,反倒还对他格外亲近,甚至感激。
    这个年代人们的思维情况,到底是与谢良钰认知当中不一样的,洛青和洛梅娘从小相依为命,家境飘零,他虽然从来都用尽一切努力想要自己的妹妹幸福,可以他的能力,给梅娘规划的未来,也不过是嫁一个勤恳能干的老实人,生儿育女,就像村里那些寻常的妇人们一样,平平淡淡地过完她的一生。
    作为哥哥,他能做的,就是尽量挣下一份体面的嫁妆,让自己的妹妹在夫家不至于抬不起头——当然如果能达到父亲的程度就再好不过,那样的话,自己就能成为妹妹妥帖的靠山,万一她被哪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欺负了,自己也能坚定地保护他。
    可嫁给一个秀才老爷……这他却的确没有想过的。
    洛青一开始听到谢良钰的名字,还是那次与敌人交战受伤,他有那么几个清醒的片刻觉得自己恐怕就要死了——他倒宁愿死了,在听到吴氏竟然以他的生命安危威胁妹妹回去成亲的时候,那会儿洛青正巧清醒,听得见他们的谈话,可无论如何,竟然都说不出话来,也动不了,没法阻止妹妹犯傻。
    他还不知道吴氏能有什么好心眼儿?以这种方式威胁梅娘回去,定是不会将她嫁一个好人家的,如果这亲事真的成了,怕妹妹的一辈子就被毁了!
    可没想到,最后不但自己没死,刚刚恢复些行动力,想去找那歹毒的妇人拼命、救出妹妹的时候,竟然又被围观了全程的同僚们连道恭喜,就连那位救了他们的德高望重的老大夫,提起梅娘的亲事也是笑眯眯的,直道那姑娘好福气,还劝他放一百个心。
    洛青有那么片刻的工夫是完全懵的,他一瞬间还真以为吴氏良心发现,给他妹妹寻了什么好人家。
    可他明明记得,妹妹许的人家,不是那个在县里听见过几次、堕落得烂泥一样的谢三郎?
    那个败家子儿,据说还成日流连赌馆的,这怎么可能是可托终身的良人!
    可不待洛青理清楚思绪,便在同僚们口中听到了另一个与自己认知中截然不同的,简直像是什么话本中的完美主人公一般的妹婿。
    呃……洛青是晓得人言可畏这个词是什么意思的,他第一反应就是大家所说的和自己所想的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随后而来的疑惑,就是这个妹夫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能被编排成那种与本人毫无相似之处的样子。
    ——哦,当然是那些抹黑他的言论在说谎,军营里那么多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总不会同时都被一个骗子蛊惑吧?就算他们没有识人之明,难道连德高望重的晏老先生也会看走眼吗?
    最重要的是,那人也根本没有必要花费如此大的功夫来欺骗他们,更别说,他还救了自己与一干战友的命……
    洛青多少是个思维比较简单的人,自从确定了妹夫的人品之后,他很快就站在大舅子的角度接受了这门亲事,只可惜后来又很快被派往外地,没能有空和妹妹夫妻二人正式相见。
    不想这一次好容易回乡,竟然从进城门开始就从各种渠道听见有人在议论这位天上掉下来的妹夫,与从前不同——成了千篇一律的夸赞之词,夸他的文采才华,他与夫人之间鹣鲽情深,还有不久之前传来的消息:他中了秀才,还成了他们这种小地方百年难得一见的小三元!
    洛青简直怀疑自己在做梦。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此突然地在县尊大人府里见到妹夫,他的反应自然也就不足为奇了。
    两个男人各怀心思,在整洁的小房间的相对而坐之后,彼此之间的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谢良钰平时巧舌如簧的,可在“见家长”这种事情上,委实是没有太多经验。
    且不说这两人之间如何开始他们磕磕绊绊的沟通,另一边在明寅铖房里,那“君臣”二人的相见叙旧,就相比之下顺畅多了。
    “殿下是说……”
    “定是肃王,”周瑾喝了口茶,他见到明寅铖之后便打消了疑虑——按舅舅曾经给他讲过的军中关系,眼前这位属于“不论何时都能够信任”的名单之中,若不是还实在年轻,实绩也少,定不会只是如今的位置,“父皇这次派我出来,其中内情他最为了解,而且沿海一带多有他的爪牙,他也定忧虑我从中查到什么,这才铤而走险,如此行事。”
    明寅铖蹙紧了眉头:“可您没有任何证据。”
    周瑾叹气:“是啊,那些人,若不是我意外听见他们偶尔泄露的称呼,都不能确定他们是被京里派来的人。”
    明寅铖一挑眉:“哦?什么称呼?”
    周瑾说出一个词,这样的说法,他曾在京中听兄长——那位肃王与手下密谈时小声说过,可即使彼此心知肚明,这作为证据也太过牵强。
    明寅铖却忽然震惊地站起身来。
    “您、您确定没有听错?”他的神情简直是惊恐,“不论是这次……还是肃王殿下?”
    周瑾疑惑道:“当然没有——我都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若不是曾经听大哥说过,我又怎可能会注意到他们之间这种隐秘的称呼呢?”
    他敏锐地眯起眼:“怎么了,你知道什么吗?”
    明寅铖咽了口唾沫:“这是……臣来此上任之前,附近州县都在打压白莲邪教,安平本地处理最为妥帖,所获消息也最多,这、这是他们教内,身份较高的首领之间相称的暗号!”
    周瑾也不由一震,两人面面相觑,都感觉不寒而栗。
    “你是说……”周瑾喉咙发干,“肃王他,与那些妖邪反贼有……!?”
    这事情的严重性可就又要重新评估了——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最得皇帝宠爱的儿子袭击不受宠的兄弟,这种事情在没有有力证据的情况下可大可小,而若是勾结反贼意图威胁边境安全,那即使是肃王,也不可能被轻易原谅的。
    周瑾了解自己的父亲,那些亲情什么的在他心里占据的地位微乎其微,又有什么能比得上维护他至高无上的权力呢?
    明寅铖紧张地原地转了两圈:“这样,殿下,臣先想办法护送您离开——安平人手有限,战事将临,也大多抽不开身,臣只能派一些人送您去咸名,但问渠先生在那里,他老人家睿智,您将情况告诉他,他定是有办法的。”
    周瑾一愣:“外祖也在河东?”
    “不仅如此呢,”说到这个,明寅铖也不禁为奇妙的缘分而笑了起来,“殿下您洪福,即使肃王暗中那般筹谋,也总能碰到些妙不可言的帮助。”
    “哦?”
    “您之前说过,那个臣先前在门外打招呼的年轻人,便是他助了您与公主一臂之力吧?”
    “正是,”周瑾摇头笑道,“若不是谢兄,这次我与明儿便当真凶险了。”
    明寅铖眨眨眼:“他可是问渠先生收的关门弟子,论起与将军的关系来,要比下官都亲近多了。”
    第81章
    那日在县衙,将周瑾引给明寅铖之后,谢良钰便与洛青单独唠了些家常,那二人也不知谈些什么,在房中关到日落西山才出来。
    这时候虽然已经到了自家人的地盘,解除了危险,但周瑾毕竟是微服出来,又有不知哪里的敌人虎视眈眈,因此明寅铖也不敢太大张旗鼓,当晚只是在谢良钰选的那个客栈里摆了一桌宴,既算是给两位凤子龙孙接风洗尘,也算是对谢良钰表示感谢。
    作为挂件大舅子,洛青自然也在席。
    约莫是出于谨慎的考虑,周瑾还是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他这样做,谢良钰便也乐得装糊涂——他还想扮演那个淡泊名利光明磊落的君子,与周瑾平等相处呢,现在他俩的交情还没到那份儿上,若是一下子被身份拉开了距离,那接下来可就不好动作了。
    明寅铖起头,聊了些近来组织起的海防战事,谢良钰和周瑾也参与了进去,后来话题兜兜转转,又转到京城里,谢良钰很快发现明大人这是有意让他在皇子殿下面前展示才干——这样的好机会,自然却之不恭。
    他肚子里是有真材实料的,聊起来之后,更发现跟这位殿下的思想和观点也很相近,谢良钰原本只是有些刻意想要迎合的想法,不料后来居然越聊越投机,竟比与叶审言一同论道的时候还更放松些。
    两人可称相见恨晚,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周瑾连连慨叹相遇时机不对,这一路上生死攸关的,每日只想着怎么活下去,竟差点错过如此知交。
    谢良钰笑着回他:莫论早晚,总是合适,该谢天谢地在那时遇见,才有此刻这般相交的缘分呐。
    他早猜到了周瑾的身份,却不知道他和自己的老师还有那么一层复杂的关系,可周瑾心中却是心知肚明的——眼前这个和自己如此投缘的英才,既是外祖的入室弟子,那不论如何,只要他入仕,都早牢牢地绑在自己的战船上了。
    外祖眼光那般高,被他承认的学生,蟾宫折桂,自是不难的。
    再加上救命之恩,他看谢良钰,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一顿饭下来,宾主尽欢,最后综合各方面的意思,谢良钰便准备次日回乡,跟族里人报个喜讯之后,与周氏兄妹一道去省城,至于护送官军,洛青和他手下刚调回安平的小队,也是现成的。
    话不多说,当夜大家也不用住客栈了,县尊大人直接将人安排进了自己的宅子,各自睡下,第二天一大早,谢良钰洛青便乘着蒙蒙亮的天色回了谢家村。
    紧赶慢赶,到了村口的时候,也已经是快到中午了。
    谢良钰回乡的事儿,在小小的谢家村甚至有些轰动起来。
    不怪村民们没见识——他们也不懂得所谓小三元是个什么东西,但只是本村中出现一个秀才老爷,就已经足够他们惊叹,并且挨家挨户地去凑热闹的了。
    谢良钰父母早亡,家中没有长辈操持,也就这年开始跟族长一支走得近,因此大伙听说他要回来,就都早早地聚到了族长家里。
    明寅铖很给自己这位小兄弟面子,早在谢良钰还被周瑾他们的事情耽搁在半路上的时候,吹锣打鼓送喜报的队伍就早开进了谢家村,从村头到村尾,好好地显摆了那么一圈,相当给面子。
    老族长与有荣焉,满脸红光,连着好几天都乐得合不拢嘴。
    所以这次,谢良钰穿着生员长衫,刚一出现在村口,就被中午赶去田里给自家男人送饭的妇人们给认了出来,大伙都眼睛一亮,七嘴八舌地围上来打招呼。
    “哎呀,是谢三哥儿回来了。”
    “这、这就是秀才老爷们那衣裳吧?真好看。”
    “三哥儿可是出息了,这下,谢老兄他们夫妻两个,在泉下也能安心了!”
    “是啊……果真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呢,这才一年的光景,谁能料到?洛家那姑娘,可真是好福气。”
    “哎,瞧你说的,三哥儿不从小就是咱这儿有名的神童呢,过去那些年他一个小孩子,遭受那么大打击,可是苦了他了!”
    “对对对,看我这张嘴——”
    “说来,谁说不是梅娘那丫头旺夫呢……”
    饶是谢良钰,面对这么些热情的乡亲们多少也有点招架不住,他噙着有礼的笑,听到那些人自动给他从前的“恶名”找到各种奇奇怪怪的借口,努力让这种笑容不要变成嘲讽的苦笑。
    什么浪子回头,就原身那副烂骨头,若不是他穿越过来,他就是烂到死也不会有半点“回头”的心思,而一个能够堕落到那种程度的人,就算是回了头,你还能指望他功成名就吗?
    不若做梦更快些。
    不过,世人惯爱给所有眼中所见找到荒谬的借口,也是人之常情。
    好在有洛青在,他如今在军中也成了伍长,手下管了几个兵,在这样的乡下地方来说,也已经是极出息的人物。他又是几年来头次回乡,和谢良钰还是姑舅关系,好生为他分担了一部分的火力。
    两人来到村中族长家的时候,已经又过去了不少时候,谢族长仍是坐在堂里,比过年时见那会儿又富态了些,谢良钰拿出来昨日在县里临时补买的礼品,在本家一干人等的退让中坚持放了下来。
    晚上自然又是做了一院子的菜,和这一支亲缘近些的男人们满满当当坐了一桌子,洛青虽说是外人,可鉴于他和谢良钰的关系,谢良钰又是今晚绝对的主角,他自然还是要坐在这一桌的。
    这儿的人都知道谢良钰不胜酒力,因此席上的都是些味淡的果酒,他执起一杯来,敬了上首的族长和各位叔伯,说了相当真诚的一番好话,从感谢过去那些年大家对他的包容,到这一年来的帮助和鼓励……说到最后,他自己都要以为自己真的是什么改邪归正的“浪子”了。
    洛青也坐在旁边,这才彻头彻尾地“明白”了这个妹夫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先前在县里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恐怕也不都是胡说……不过,对方现在什么样子他都已经看见了,此时再听说这些缘由,也只觉得对方过去实在是不容易。
    人嘛,总都是用现在的结果去看过去的过程的。
    以谢良钰的话术,达到这样的效果自然不难,除了洛青,他三两句便也将席上的人说得都是感慨万分,有几个感性的还悄悄抹了抹眼睛。
    “大爷爷,”谢良钰见已经充分(甚至超出)地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便又转向族长,“这次孙儿得中,所获颇丰,还想在村里办上一日水席,请大伙儿都沾个喜气,您看可好?”
    谢承德捋捋胡子:“好好好,自然是好的,你有这份心,可见也将父老乡亲放在心上——只是三郎,你这次,能在村里待到什么时候?”
    谢良钰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拱手道:“却又少不得要麻烦您操心——孙儿有些事,需得尽快上省城去,明日便要动身了。”
    谢承德面色一变:“明日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