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钰带着梅娘离开谢家村的时候,已经把他和虎子原先住的两间破茅草房一并卖掉了,现在里头堆满了各种杂物,因此他们一家三口只能暂且歇在族长家里,缓缓精神,待下午再赶路回县里去。
    这时候,族长一家人对他们的态度已经截然不同了。
    没办法,即使是亲戚之间,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从前原身那个样子,实在不能怪别人对他看不上眼——相比之下,谢良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个相信他、也首先对他释放善意的人,可正是族长呢。
    总的来说,谢良钰感觉这位老人还不错,作为一族之长思维足够清晰,胸怀也足够,算是个能合作的好对象。
    他们今年过年注定要忙了——今天赶回县里的家去守岁,明天却还要回村来拜年,再加上谢良钰这几个月急剧扩大的人脉圈子,过年的时候有许多人需要走访,可以料到,在初五之前,是绝对闲不下来的了。
    回村子的时候,为了方便,恐怕要叨扰村长家里的时候还多——谢良钰专门让梅娘为此准备了一份厚厚的年礼。
    他这个身份没什么直系亲属,已经打定了主意将村长当做亲长辈孝敬,自然是怎样都不为过的。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收下礼物之后,原本最不待见他的几位女眷也眼见的和善起来,谢良钰把几个老太太都交给梅娘去应对——这小丫头在为人处世方面颇有一套,虽然还远称不上圆融如意,可不知是得益于真诚还是傻人有傻福,反正和她相处过的长辈还都挺待见她。
    谢良钰在这一点上自愧不如,他这人耍心眼都快成了身体本能,跟谁相处不虚伪客套上两句,都好像不会说话了似的。
    大人们前一天晚上都累坏了,祭神拜祖先之后陆陆续续打着哈欠回了房,都东倒西歪地睡了过去,可小孩子的精力却好似无穷无尽,也不嫌大冬天的冷,一个个做贼似的从家里跑出来,开始在整个陷入寂静的村子里疯跑。
    谢虎这些日子跟着梅娘练他哥给的“上乘功夫”,还时不时沾叶老先生的光,常常去募军营有模有样地跟着士兵们训练,很是窜了一截个子,精气神都和以前不能同日而语了。
    他一回来,在一群小伙伴中间自然而然就成了那个挑头的,玩得快忘了自己叫什么,等谢良钰和梅娘午后双双睡眼惺忪地起来,准备回城的时候,才发现小东西早跑得没了影子。
    “想是一群孩子跑出去玩儿了,不用操心他们。”
    族长的大儿媳妇陈氏笑着说:“这天色也不早,不然你们两口子先回去吧,反正暖房子夫妻俩也尽够,明儿个你们还回来——虎子先在我家待一晚上,别扫了孩子的兴。”
    谢良钰犹豫了一下:“那多麻烦……”
    “麻烦什么,”老太太冯氏摆摆手,“桌上添副筷子的事儿,都是一家子——三郎你就总太客气。”
    “就是,相公,县里都没什么伴儿,虎子这日子也拘很了。”谢良钰还没说什么话,梅娘就也在一边笑着帮腔,“你瞧,连我这嫂子的年夜饭都没了吸引力,这会儿你叫他走,他可得怨你呢。”
    三个女人齐上阵,谢良钰也是无奈,只得举手投降:“好好好,倒像是我这当哥的不近人情——大伯娘,奶奶,那便麻烦了。”
    县里和村里来回的路程不短,对孩子来说本也就有些吃力,如今倒好,除了谢良钰心里又隐约感觉欠了人家什么,大家可谓是皆大欢喜。
    与族长一家子道了别,两人便独自套车回县里去,到家里的时候已是傍晚,谢良钰赶紧去生火,梅娘也张罗着归置东西、烧水洗漱,顺便准备年夜饭。两人忙碌一阵,梅娘却忽然开了口。
    “相公,虎子留在大爷爷那儿,你是不是还觉着不妥?”
    谢良钰看她一眼,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小丫头冰雪聪明得很,尤其在琢磨自己心思这件事情上,前世跟了他十来年的新副秘书都不如她。
    “多少有些。”他老老实实地承认。
    梅娘拍拍他的手臂:“自家人何必那么见外呢,你们一笔都写不出俩谢字儿,再说不过是借住一夜,家里孩子多,哪儿还腾不出个空地儿来给他睡觉?”
    话是那么说……
    谢良钰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可听梅娘这么说,却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还真挑不出毛病。
    梅娘看他一眼:“有时候太客气也让人冷心——要不是确定你们血脉里连着亲,你比我还像那个家的外人呢。”
    谢良钰一愣,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唉,亲人。
    他第一次对自己生出点反思的心理——一直以来,满心满算的都是利益和人脉,说是不能疏远了宗族,可是对于这种从未经历过的“亲戚关系”,他的认同感确实还不够强。
    也许是时候该改改自己的想法了。
    两人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停留太久,梅娘也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点到即止,何况她也不真心认为相公哪里有错,只是觉得男人家在家长里短上未必想得那么细,稍稍提醒着他些罢了。
    新家的第一顿年夜饭不能马虎,因此即使只有两个人,梅娘也整治除了一大桌子的菜,夫妻俩还一起包了韭菜酱肉馅儿的饺子——谢良钰只负责擀皮儿,在他第四次把一张面皮和一勺馅捏成四处漏风的破口袋之后。
    梅娘百思不得其解:“相公……你字写得那么好看,怎么就捏不好这几个褶子呢?”
    谢良钰脸上都是不小心蹭上的面粉,无奈地笑道:“术业有专攻嘛——为夫不但捏不好这几个褶子,也绣不好花儿插不了秧,你可嫌弃我?”
    “……怎、怎么会~”
    梅娘依旧会被他的这些话撩到脸红心跳,偏偏手里又包着饺子,不好动手,只得红着脸瞪了他一眼,埋头继续干活。
    待饺子下了锅,一只只在煮成淡褐色的汤水里上下翻滚成白胖胖的时候,作为今晚的主菜,前日卤了整整一天的鸭子也热好了。
    卤菜可是梅娘现在的拿手好戏,只是之前拿出去卖的多是些零碎,像这样整只的卤味,是准备年后才开始卖的。
    作为第一个品尝的人,谢良钰对其大加赞扬。
    鸭子已经被卤得完全入了味,变成了黑红的颜色,看起来薄脆的皮面上泛着一层柔润的油光,随着洛大厨快速切成大小均匀的小块,一股极为浓郁的甜香味儿飘飘散散地占满了整间屋子。
    谢良钰难得不嫌弃这东西油腻,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对着梅娘树起了大拇指。
    香料的味道在卤汤里配合得恰到好处,深深地渗透进了鸭肉的每一处角落,这鸭子下卤之前烤过:表皮焦脆,肉质却鲜嫩多汁,一入口便觉绵滑酥香,隐藏在深处的甘美随着咀嚼被一层层逼迫出来,简直让人口舌生津。
    再配上自酿的清冽甜美的青梅酒,那味道真是绝了。
    谢良钰多吃了好几口,一边吃一边想到虎子:那小子前两天就对这鸭子眼馋上了,总念叨着除夕夜快点儿来,现在倒好,玩儿得怕是早忘了这回事,也算他没有口福。
    他这身体的酒量不好,日常都不怎么饮酒的,可今日下酒菜实在适口,又难得小电灯泡不在家,大年夜还下起了雪,两个人相守着窝在家里红旺的炉火旁,气氛实在是好得很。
    于是小谢相公没忍住,多喝了两杯,效果立竿见影——他整个身子都热了起来,脸也是止不住的红。
    梅娘偷偷看了他一眼,表面上镇定,可心里砰砰直跳。
    ……先前宋家嫂子说过的那些话,可从来没从她心上消失过,今日、今日难得的好机会,她可……
    为了这个,还特意将虎子支开呢。
    谢良钰浑然不觉面前一派天真清纯的小姑娘脑子里正转着什么废料,他惬意得很,身上暖暖的,心里也暖暖的。
    这就是……前世求了多年而不得的,家的感觉吧?
    随着夜越来越深,谢良钰开始感觉有点困了,他们两个收拾了盘子,都洗涮过,本来还说躺在床上说说话,可说着说着,他上下眼皮就开始打架,被子里实在太暖,感觉又太过安心,要撑着不睡可太难了。
    而旁边的梅娘心里慌得不行,见相公几次差点睡过去,又强行眨眨眼挣扎着醒来,自己的心也跟着忽上忽下的,最后捏了捏拳头,不管不顾地小声说。
    “相……公,我、我想问你……”
    声音小得像蚊子叫,脸也红得要烧起来了,若是换成平时,谢良钰肯定能看出什么,可他这会儿又醉又困,脑子都不清醒了,自然没了平时的洞察力。
    青年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什么?”
    “……”
    “嗯?”谢良钰没听清,努力把眼睛睁开,“什——”
    话问到一半,梅娘也不知从哪儿忽然得到了勇气,突然一个猛子跳起来,往旁边一扑,将正半梦半醒的相公扑了个正着,谢良钰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她整个压制住,小丫头竟然还无师自通地捉住了他的两只手腕,地痞无赖霸王硬上弓似的,气势汹汹地按在了身体两侧。
    谢良钰:“……???”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简直目瞪口呆。
    “你……”洛梅娘瞪着一双杏眼,虎着脸凶他,“相公你,若是对我有哪儿不满,说出来便是!”
    “什……”
    “我、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小丫头说着,真情实感地委屈了起来,“咱们成亲有三个月了,相公,你为什么还不、还不与我……”
    “梅娘……”
    “你为什么还不与我圆房!?”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配合上她的表情和动作,谢良钰有一瞬间恍惚,还以为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女,正被个见钱眼开的老鸨逼良为娼。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晚上开始文案被疯狂屏蔽,,,难道他预感到我今天……?
    第49章
    谢良钰:“……”
    谢良钰:“……”
    这种情况下,他还能说什么呢?
    他脑门突突直跳,两只手用力动了动,竟然没能挣开。
    “……”行吧,也算是对这一点早有预料的谢相公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先放开我。”
    “我不!”梅娘的酒量比谢良钰好不少,但今天晚上她心里万分忐忑地存着事儿,那酒又清甜,没留神就一杯一杯流水价往进灌,现在酒劲儿也上来了,再加上成亲这么久的确委屈得紧,一下子也忘记了装作温柔小意,露出了跟着猎户长大的山野丫头剽悍泼辣的本性。
    ……谢良钰现在这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梅娘……你听话。”
    小姑娘委委屈屈,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知道你是读书人,定是嫌弃我了……可我也在认字呀,我现在认识好多字了!相公,你不能不要我。”
    谢良钰简直哭笑不得:“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梅娘,你喝醉了,别想太多,我怎会你呢?我疼你、宠你都还来不及。”
    梅娘撇撇嘴:“骗人。”
    “骗人是小狗,”谢良钰眨眨眼,“你想想,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那可多了去了,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名字都没告诉人家真的,平日里相处更是满嘴跑火车,不过谢良钰笃定他家小娘子不会跟自己计较这些,他问出这句话,也只是为了扰乱梅娘的思维,赶紧把这件事糊弄过去罢了。
    说起……圆房这事,一开始是因为他以为梅娘心里有人,后来误会解开了,他却又患得患失——是因为真正在意她、珍惜她,不愿意在这样的年纪便给她留下遗憾。
    梅娘是他的珍宝,他愿意把这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捧到这个女孩子面前,也自然会因此在面对她的时候更加慎重,想把所有问题都考虑得面面俱到。
    但要怎么跟梅娘说呢……
    “相公……”梅娘直直地盯着谢良钰,眨了眨眼,脸红得快要熟透了,却还是坚持说了下去,“你不想要个孩子吗?我、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谢良钰:“……”
    这造的都是什么孽。
    他深吸一口气,缓声说:“梅娘……你听我说,不管怎样,你都要记着,我永远不会嫌弃你,你是我这辈子,最喜欢,也是唯一喜欢的姑娘,你明白吗?”
    梅娘的手一紧,她听着青年温柔的嗓音,又被那深情的眼神一盯,整个人都有些飘了起来,本来就不甚清醒的脑子顿时更不像是自己的了。
    “我、我……”
    “我不碰你,是因为你,嗯……你还太小了。”
    谢良钰的脸也红了起来,不管怎么样,当面讨论这些事,总还是会感到有些羞耻,更别说面对的还是自己喜欢的人。
    说到底,他生活阅历不少,恋爱经验却还是为零。
    “……”梅娘怔了一瞬,显然是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理由,她条件反射地低下头看了看,随即小声说:“也没有很小……”